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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光旦和麻将牌

1999-03-18 来源:光明日报  我有话说

1940年在昆明,日寇空袭频繁。为躲避敌机轰炸,我全家疏散到了乡下。那时我要在城里念初中,便随在城里上班的父亲,住进府甬道清华单身宿舍。

府甬道离清华办事处西仓坡不远,是街不像街,说它是个小广场还差不多,每天清早变成农贸市场,卖菜的,卖小吃的,热闹非凡。早晨一过,卖主卷席收摊,街道又平静如昨。

府甬道宿舍大门朝西开。进得门来,迎面是一个向内伸展的院子。正对面是一排房子,中间有一客厅;左侧也就是北面是一长排房子,还带宽阔的前廊;右侧是水房、厨房,靠近大门处还有一个门房。大约有十几位清华工作人员住在这里,有一位工友帮助管理。

这么多人住在这里,晚上无事,便聚到客厅里下棋,后来打起麻将来,而且越玩兴致越高。每晚只要四人围桌而坐,马上有一圈人围上,几乎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来凑热闹,参战者有之,助威者有之,出谋划策者有之,评头品足者有之,喧哗嘈杂,灯火通明,常常玩到半夜。我晚上要做功课,不得不赶紧把门窗关紧。

由于是单身集体宿舍,大家比较随便,各房门基本洞开,连大门也敞开,久而久之就出了事。一天,大家玩兴正浓,机敏的毕先生突然放下手中的牌,站起身来,一声不响地走回房间。一进门,立即扑向床头,迅速从枕头下抽出一只手枪,转过身来,大喝一声:什么人?站出来!没有动静。他走到门口,猛地拉开门板,后面露出一个小偷。毕先生上去一把扭住他的胳膊,“抓贼呀!”一声吼,大家一起跑了出来,把这个小偷着实收拾了一顿。

府甬道打麻将闹了贼,很快传了出去。

有一天,我放学回来,去水房打水,经过客厅门口,发现里面门柱上贴了两张纸,原来是一封信。抬头称姚、李几位先生为“诸生”,大意是:听说你们近来晚上常常打麻将,一打打得很晚,这如何如何不好,希望你们刹住。接着话锋一转:其实打牌玩麻将没有什么不好,娱乐一下也不错。我也喜欢打麻将,平时偶尔也玩一玩,只是应当找个合适的时间玩。接着话锋又一转:如果各位有兴趣的话,不妨找个礼拜天,到舍下一起打几盘,如何?下面署名潘光旦,他是清华的教务长。

这封信写得很别致,是一封批评信,但又像一封邀请信,虽然时隔半个多世纪,全文依然能记得大致不差。说它是批评信,却全无居高临下、颐指气使之慨,却有平易近人、退避三舍之风。哪“三舍”呢?第一,由学校当局领导退为师长,对姚、李等几位清华毕业的学生进行规劝,谆谆善诱。第二,由师长退为同事,你们喜欢打麻将,我也喜欢,全无责备之意。第三,由同事退为“始作俑者”,请大家到家中打麻将,无异具体区分何时宜打,何时不宜打,并替被批评的人卸下“打麻将”的包袱,显示对同事的充分尊重。全信充满宽容的气度,读之如沐春风,正应了时下所倡“晓之以理,动之以情”的要旨,堪称思想工作一范例。

此信一贴出,府甬道宿舍从此不闻麻将声,小小庭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、祥和。

……

我出于对潘光旦先生的学识和为人的景仰,进大学后,一直想当一回他的学生。到大三时,终于获准跨系选修他开的《西洋社会思想史》课。这本是社会系的一门必修课,非常“热门”,但此时已是“门庭冷落”,选者寥寥。先生先是在课堂里讲,后见人少,先生又不便行走,便把学生接到家中上课,我也由此有幸当了一回“入室弟子”。他择要介绍了西方社会思想中的文化学派、历史学派、地理学派、生物学派、心理学派等流派,体现了科学的客观和宽容。当时正值思想改造,大家都听了艾思奇同志的社会发展史,后又听王亚南先生的政治经济学。有人认为听西方社会思潮有碍于思想改造。然而,从我个人的体验来看,并非如此。求知贵乎全面,鉴别依靠比较。通过全面的、对比的学习,益发增强了我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理解和掌握。潘先生解放前即已主持清华图书馆工作多年,主张像国外那样设置BrowsingRoom,即浏览室,直译为“咀嚼室”,意为摆出各种图书报刊,任学生无一定计划地自由浏览,如牛羊吃草,恣意咀嚼,吸取养份,和“取其精华,去其糟粕”的比喻如出一辙。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一生追求民主,崇尚自由,勤奋治学,宽厚待人的受人尊敬的著名学者、教育家,至“文化大革命”中受尽折磨而不假天年,悲夫!先生辞世距今已三十多年矣,文天祥《正气歌》有句:“哲人日已远,典型在夙昔”,诚然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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